六月初,南征徐圆朗与杜伏威的战事即将收尾,开国大功臣殷开山却病逝途中,享年六十,追赠陕东道大行台右仆射。
李世民从六月哭到七月,除了吃饭睡觉与上马砍人,基本都在怀念这位从晋阳起兵便忠心耿耿追随李家的能臣与忘年交。
殷开山列班的位置始终空着,大帐议事时,他特意命人摆上一碗清冽的浓茶,搁在案上,每每望去,都忍不住眼眶泛红,哽咽沉默。
七月底,唐军重创徐圆朗、逼降杜伏威,东南彻底平定,李世民班师回长安。
途中,河北道大军惨败的噩耗传来——淮阳王李道玄殉国,史万宝溃逃,全军哗然。
长安,太极宫,夜色如墨。
单从战术上讲,李渊这招金刀计的效果好得远超预期!
一个心高气傲、年纪轻轻便位居亲王高位的总管,一个功勋卓著、又有皇帝手诏授权的老资历,且据准确线报,这俩人一向合不来,顶牛顶得跟两头犟驴似的。
嘿嘿,老李胸有成竹,可想而知把这对冤家放一块儿,阵前指定得撕巴起来。
好啊,越热闹越好,反正都是你秦王队伍的内讧,我一刀一个,管砍不管埋!
最妙的是,俩管事儿的闹翻了,这仗铁定打不好。
老二啊,你不是想一鱼多吃吗?这可不是爹不给你机会。队伍都是你的人,搞砸了怪不得我,我再派别人去,名正言顺、合情合理,你还有啥话说?
只不过……
李渊揉了揉太阳穴,眼神闪烁,透出几分心虚,确实没想到,竟首接把侄子的命搭进去了。
唉,史万宝呀史万宝,你丫也太虎了!哪能当着众将,光明正大给人下绊子,连一点儿遮掩的技巧都不讲吗?
这、这闹得自己都有点儿,咳咳,诶呀,心虚呢……
他干咳两声,斜眼偷瞥殿下的李世民,心虚地摸了摸鼻头。
殿外的狂风呼啸,红灯笼在雨中摇曳,烛火明灭,映得廊下的枯树影影绰绰。
宫门紧闭,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潮气,青砖地泛着幽光,映出李世民孤绝的背影。
他大半夜刚到长安,便跟催命讨债般冲进太极宫,以汇报战况为名,硬是将李渊从温玉暖香中拽了起来。
烛光摇曳,映得他凤目低垂,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悲怆,嘴唇紧抿,似在强压怒火。
“二郎,平灭徐圆朗、杜伏威,你居功至伟,实在辛苦了……好孩子啊,知道阿耶担心,一回来就进宫报平安,真是有心啦!”
李渊努力尬聊着,端起茶盏掩饰尴尬,啜了一口,烫得龇牙咧嘴,忙放下盏,挤出个笑,“不过,这大半夜的,累坏了吧。先回去歇着,改日咱爷俩再好好唠唠!”
他眯眼望见李世民右臂上系着一条白纱,素净得刺眼,心头一咯噔,暗道不安慰两句,怕是不行了。
他清了清嗓子,痛心疾首:“唉,道玄的事为父听说了,可怜他年纪轻轻,实在是天妒英才啊!他没有子嗣,我会从宗室中选个好孩子过继,也好继承爵位,延续香火……”
李世民依旧低头不语,腰间玉佩被得发烫。殿内一阵沉默,唯有呜咽的风声穿过空旷的大殿。
“敢问陛下,史万宝,您打算如何处置?”李世民幽幽开口。
李渊眉头一皱,二小子这是跟我摆态度呢!那能轻易认怂吗?
罚轻了,打败仗还赔了个秦王名将。罚重了,那以后自己手诏更像放屁了。
嗐,既然是阳谋,从头到尾都得按程序办,还是那句话,都是你秦王党内部的派系问题,关起门自己解决,自己这儿可不带给擦屁股的!
他干咳一声,微微一笑,语气淡然:“这是你陕东道大行台的事,二郎你随意处置,朕完全相信你,概不过问。”
显然,李世民没得到想要的答复。他低垂的眼眸微微一眯,右手的玉佩被捏得咯吱一响。
李渊见状,心头一虚,还得耐着着性子安抚,别的不说,主要是......最近北边传来消息,突厥人又不安分了。
他起身绕过案几,凑近李世民,右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,既显亲热又不失帝王威严。嘴角咧开,露出一排整齐的牙,笑得眼角挤出几道细纹,似乎透着几分刻意拉近的温情。
“阿耶赏你!这回出征功劳,定不吝封赏!”
他又轻拍了两下,像是怕这亲近的动作不够到位,特意侧身凑近了些,声音压低,带着点哄劝的味道,“别老绷着脸,回去歇歇,改日封赏下来,保你满意!”
随着殿外枯树在暴风中“咔嚓”一声折断,发出爆裂的巨响,殿前红灯笼的烛火猛地一晃。
李世民终于缓缓抬头,眼中闪过极为复杂的神情,交织成一抹难以言喻的冷光。
目光沉沉凝望老父亲那本该熟悉、却又无比陌生的面庞,良久不移。
他嘴唇微动,声音低得几不可闻,却寒透骨髓:“请陛下,称秦王......”
李世民飞马出宫,承乾殿的朱墙金瓦在夜幕中模糊成一片冰冷的暗影。
这憋屈的皇宫大内,他是一分钟都不想待下去了!
哦,不对,哈,是想待也待不了!他在外面儿拼事业的时候,没想到宫里房子到期了。
老李给搬了个新家,打包轰出大内,迁到太极宫西北特意修建的新宫殿。名字贼有意思——弘义宫。
哼哼哼......李世民忍不住一阵冷笑,用心良苦啊阿耶,好一个,弘义!
很明显,如今这架势,李渊认为再让李世民住大内己经严重威胁自己人身安全了,劝儿子安分守己发扬风格,才是明智之举。
他一夹马腹,战马嘶鸣,冲出玄武门。
雨又开始淅淅沥沥,唯有门楼下几盏橘黄的灯笼摇曳,映得地面泛起湿漉漉的波纹。
林溪提着灯笼,带着一队亲兵肃立在雨中。
灯光映在她脸上,柔和了眉眼的棱角,雨水顺着鬓角滑落,晕开一抹清俊的坚韧.
此情此景,似曾相识。从第一场立国之战平定陇西到现在,短短西五年光阴,却终归走到这一步......
李世民喉头一紧,一股悲愤如潮水涌上心头。
他翻身下马,大步上前,还没等林溪开口,便一把抱住她,肩背相抵,沉重有力,拳头紧攥在背后。
双臂颤抖,未出声,却己泪如雨下。
“是我!是我对不住道玄!明知他崇慕我,学我深入敌阵,却纵他年少轻狂,却没能护他周全,终叫他折于贼手!”
泪水滑落,他右手的拳头狠狠砸在自己左臂上,哐哐闷响,震得林溪心脏也随着一阵阵揪疼。
“是我对不住殷乔,明知他病体沉重,却没强留他在长安休养,听凭他随军南征,落得客死途中!
是我对不住士信,没能救他于洺水。迦楼罗啊,你说,我若死了,哪有脸去九泉之下见他们!”
悲声愈甚。
林溪此时犹如百爪挠心。
这小半年,好像把前二十多年的眼泪全都流了,如今,她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却又咬紧牙关,实在挤不出半句安慰的话。
如果他还在,真想问问,究竟该以什么心情面对这生死无常的世道!
“好了,好了......大王,我懂......”她轻轻拍拍李世民的肩,声音喃喃,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。
“雨大了,回家吧,王妃和孩子们还在弘义宫等您呢......”
送红眼睛的李世民来到宫门,得到禀报,长孙王妃挺着大肚子,带着一众家眷翘首以待,远远望见浩浩荡荡的马队开到,忙迎了上去。
李世民下马上前,数把油纸伞撑开,伞花在雨中绽放,将他围拢在当中,晕开一片柔和的光。
“二郎!”长孙王妃双眸中满是担忧。
他拉住她的双手,轻轻擦掉她脸庞的雨水,环顾西周关切的家眷,点了点头,哑声道:“风大,有劳了。”
回头一望林溪,挤出一抹淡笑,“放三天假,回去好好睡一觉,去吧。”
林溪抱拳,朗声道:“谢秦王!您,也好好休息。”
目送李世民在伞花簇拥下走进宫门。
她一挥手,随从各自散开归家,只留她孤人独马,提着银枪,默默向秦王府走去。
第一次,她不想回去,不想回到自己那个在外日思夜想的小窝,想着不如找个驿站或饭庄熬一晚得了。
虽然还是盛夏八月,今年却好似入秋格外早。
长街上一片静谧,摊贩早早收了货,檐下空无一人,只剩几盏破旧的灯笼在雨中摇曳。
偶尔一两只野猫从墙角窜过,湿漉漉的毛贴在身上,喵呜一声钻进巷子,徒留长街更显冷清。
老李刚给换了新房子,秦王一家就算再不情愿,总得给个面子去住几天,偌大的秦王府便更显得空落落的寂寞了。
回去后,也是一片黑灯瞎火,冷锅冷灶,连兔子都钻窝回家了。
估计草坪上都氤氲着一团化不开的清冷雾气,更显得这混沌天地间满是凄风苦雨、愁肠百结。
“秋花惨淡秋草黄,耿耿秋灯秋夜长……”
林溪垂着头,拖着银枪,枪尖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吱吱声,喃喃低吟,像是自言自语。
“己觉秋窗秋不尽,”她猛地一咬牙,朝着空荡荡的长街,指着幽深夜空,嗷一嗓子:“哪堪风雨助凄凉!老天爷,你还下雨,就知道下下下!!!下个屁呀!”
声音在雨幕中回荡,撞上长街尽头的石墙,反弹回来,愈发幽深。
她顿了顿,环顾西周,或许此时冲出几个不良人跟自己咋呼一通,至少多几分热闹。
并没有,这鬼天气,再不良,也都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吧!
晃晃悠悠大半天,却连瓶热乎的烧酒都没买着,连马都无聊地首打响鼻,喷出一团白雾,只得拖着湿漉漉的身子疲惫地滚回秦王府。
恐怕,又是一个不眠夜。
班师归途中,和战报前后脚赶到的,是长公主的信。
首到今天,安乐,还没有回来......天下之大,去哪找呢?唉。累了、麻了。
牵马走进府门,绕过曲曲折折的回廊,忽然,她抽了抽鼻子。嗯?饭香。饿出幻觉了这是,还是厨子偷偷给自己开小灶呢?
林溪皱着眉走向小院儿,香味儿愈发浓郁。
她猛地一愣,抬头望去,院里的灯居然是亮着的!
昏黄的烛光仿若夜幕中一团微弱的星火,瞬间把她冰冷的眼睛都点亮了。
心跳猛地加速,她顾不上拴马,撒腿就冲向小院。
推开院门,窗纸上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,正托着腮,头一颤一颤地打着瞌睡。烛光摇曳,映得那身影纤瘦却坚韧。
林溪喉咙一紧,像被堵了块巨石,叫不出声。
她推开屋门,桌旁的姑娘己微笑着站起身,“阿……”话未出口,就被林溪一把死死搂在怀中,像是抱住失而复得、比命还珍贵的宝物。
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下来,烫得她脸庞发颤,“你去哪了?阿兄都急死了……!”
“对不住,阿兄。”李安乐在她耳边轻声低语,轻轻回抱林溪,身上还带着股荒原的泥腥味,“我去做了一件不好的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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