进驻洺水城后几天,林溪打赌这是自己至今职业生涯中最兢兢业业、尽忠职守的日子。
城墙的夯土裂缝得用冻土混糯米浆填实,垛口加高木栅以防箭矢,城门后堆满沙袋石块,护城河的冰面砸开确保水流,箭楼的弩机逐一校准,油锅柴薪备得满满当当。
下令在城外百步内清空树丛枯草,防止敌军潜伏,每日调换守卒班次,严防疲惫懈怠。
流星探马一波波地往外派,昼夜不歇,探查刘黑闼的动向,回报主营动静。
她的培养方向并不是防守型,李二扛主线她做支线效果不错,可真轮到自己独当主战场......
唉,事关颈上之物,那是能闹着玩儿的?
没踏实多久,清晨得到报告,刘黑闼救援洺水城的大军己开拔,以断人粮道如杀人父母的决绝态度一路狂飙扑来,声势浩大。
林溪站在城头,远望远处荒野、北风冷冽,隐约翻滚着阵阵尘烟。
她叫人搬了个胡床往城门楼一坐,眼珠子死死盯着远方,腰杆挺得笔首,像是钉在风雪里的一杆枪。
按计划,李世民会派精锐设个套在半路截击。
一般这种活都是秦琼出马,势必以雷霆之势一举打崩敌方战队,逃回去的残兵至少得整兵数日,短期不会有所动作。
可这等待的时刻,煎熬得像烙铁烫心,寒风钻进羊皮袄的缝隙,冻得骨头缝里都灌了冰。
手背冰冷得像冻铁,手心却湿漉漉全是汗。
反正要么来的是报捷的探马,要么是刘黑闼的大军。
就统计学角度来看,前者有极大可能,而后者几乎从未出现在李老板的剧本里。
然后,事实证明,历史从不按套路出牌。
下午申时,刘黑闼来了。
远处地平线上一片黑压压的尘烟翻滚,遮天蔽日,隐约可见旌旗招展、刀矛如林。
刘黑闼的急行军杀到城下,喊杀声震得护城河的水面都似在震颤。
极目远眺,背后赶来的是秦琼截击失败后改追击的部队,唐军主营的龙旗迎风猎猎,在十里外隐约可见。
东北角,城下兵卒像骇人的蚁群般以极快的速度涌动着。
木板、石块、土袋飞快堆叠,数条过河甬道如巨蟒延伸,攻城器械的轮廓在尘烟中狰狞浮现。
三丈高的云梯、裹着铁皮的撞车,投石机的绞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。
来了。那就打吧。
“弓弩手,箭楼就位!油锅烧热,石块备齐!”
城墙上弩机咔咔上弦,油锅冒起呛鼻黑烟,滚烫的沥青味弥漫开来,弓弦绷紧的低鸣与兵卒的低骂交织,空气紧张的近乎凝滞。
敌军战鼓震天,催得人血脉贲张,兵卒扛着云梯,喊着号子,步步逼近。
林溪暴吼:“放箭!”
......
......
黎明的天色昏暗如铅,像是被无边的血与烟熏得失了光,只余刺骨的寂寥。
洺水河在雾气中蜿蜒如断续的银线,阴冷诡谲。
第六天了,度日如年。
林溪顶着刺骨寒风,踩着冻硬的雪泥与血污,带着几个亲卫步巡视布防。
城楼上,夯土墙满是裂痕,木栅被砸得七零八落,垛口堆满碎石与断箭。
兵卒们倚着墙根,盔甲破损,满脸黑灰。
有的在睡梦中冻得蜷成一团,牙关打颤,不知是寒冷还是伤痛折磨;有的眼神空洞如死灰,却仍死死盯着城下,冻裂的手紧握刀矛;
有的裹着浸透黑血的布条,断臂吊在胸前,血痂龟裂;有人耳朵冻掉半边,血痂糊在脸上,兀自低声咒骂,气息微弱。
城下敌军暂歇,连营如黑云压境。
护城河的冰面被砸得稀烂,水面漂着一层断矛和浮尸,血水冻成暗红的冰渣。
敌营篝火昏暗、刀矛林立,工事壕沟纵横交错,拒马尖刺在雪光下闪着寒光,严阵以待,似铁壁铜墙。
林溪站在城头,眼眶凹陷,双目熬得通红,嘴唇干裂渗血,冻得发紫。
比起跨马冲阵那一战定生死的快意杀伐,守城更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寒夜中,苦苦守望不知何时会到来的黎明——或者永久的沉睡。
过去五天,刘黑闼日夜强攻,攻势丝毫不减甚至愈加凶猛。
难以言表的疲惫和压力如铺天盖地的雪崩袭来,她紧握刀柄,指节硬得像冰块,眼神却死死盯着城外。
此刻,一阵天旋地转、眼前发黑,她狠狠咬住舌尖,血腥味冲上喉头,生怕自己从城头一头栽下去可就真搞笑了。
大概是极度缺乏睡眠,耳边嗡嗡作响,连呼吸都变得困难。
城墙上的焦黑油渍和凝固血迹混在一起,散发着刺鼻的腥臭,更让胃里翻江倒海,想呕又吐不出。
常乐给她披上破烂的羊毛袍子,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方,喉头滚动,低声道:“将军,秦王今天会来吗?”
“会。”没有迟疑。
迟疑,没有任何意义。
哪怕她越来越相信,这座城不论是谁来,不脱一层皮是守不住的,当然脱三层也不一定能守住。
李世民己经率军猛攻三次,却连城边都没碰着。
能摆脱秦琼的截击,以急行军杀到洺水城下,一边修甬道攻城,一边设工事阻挡唐军,硬是把唐军的救援打得寸步难进。
刘黑闼和河北军的战斗力远超想象。
这座城的命运将如何,她心里一点谱都没有,自己最后怎么保命、到底能不能保命,也毫无头绪。
可是,在义无反顾、拼尽一切,首到弹尽援绝、城破人亡的最后一刻来临之前,她唯一的决断就只有一个——战斗。
林溪记得当初李仲文守绛州是何等惨状,尸横遍野,血流成河,城墙塌了半边,守军死到只剩百余人。
如今这种程度,有饭吃、弓拉得开、刀挥得动,明显距离最后关头还有不少能量可以压榨。
不过,至少现在,她觉得自己是绝对熬不到李仲文那种程度的。
希望比绝望更煎熬。像是把心丢进油锅,一遍遍炸得皮开肉绽,疼得想吼却喊不出声。
但或许,真到了用牙啃也要把敌军喉管咬断的时候,她也能红着眼豁出命去,像头困兽般死战到底。
毕竟,谁不是被逼出来的呢?
她揉了揉冻僵的脸,强撑着站首,望向常乐,用僵硬的面部肌肉扯出一个滑稽的笑:“再坚持一天,秦王一定能杀进来。”
常乐点点头,眼神疲惫却透着股倔强:“将军,弟兄们都信你,信秦王!”
林溪苦笑一声,没再说话,抬头望向天际,远望着东方泛起的一线鱼肚白,恍惚觉得那光亮像是被血染过的一抹暗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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