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方，白雪将度假村的小木屋裹进一片无瑕。
屋内暖意融融，邱明德盘腿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，面前红泥小炉炭火正旺，紫砂壶嘴儿逸出袅袅白汽。
他一只手慢条斯理地烫杯、温壶、高冲低斟，动作行云流水，琥珀色的茶汤注入杯中。
另一只手则举着电话放在耳边。
夫人坐在一旁织着毛线，瞥了他一眼，摇头轻笑：“邱老师呀，咱都退休跑到这儿躲清闲看雪了，怎么一天到晚还是电话不离耳呢？这茶还没喝出味儿，心又不知飞哪儿去了。”
邱明德端起自己那杯茶，先放在鼻端深深一嗅，电话也接通了。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，眼神却如窗外的雪，清冷锐利。
电话那头传来华钧带着笑意的声音：“师兄？你在北边雪窝子里逍遥快活，怎么想起师弟我了？”
“老华。”邱明德啜了一口茶，声音不高，带着惯有的从容，甚至有点闲聊的随意，“看着雪呢，就想起几十年前我们在洪老师实验室里求学的日子……”
“是哦，洪老师也走好几年了，明年清明节我打算去看看他。”华钧此时还没有反应过来。
“老华，这人一闲下来吧，就容易东想西想。这不，想起两年前，我把宋师晴那小丫头塞到你那儿的事来了，她怎么样啊？”
“小宋很不错啊！”华钧的声音立刻热情洋溢，“这孩子，聪明、踏实、肯钻研，所里都夸她！师兄您慧眼识珠，推荐得好啊！”
“哦？”邱明德尾音微微上扬，仿佛只是好奇，“都夸她？夸她什么呢？夸她老实巴交，被人当冤大头使唤得团团转，还一声不吭？”
电话那头，华钧热情洋溢的声音像被瞬间冻住，只余下略显急促的呼吸声。
两个院士门生，此时都是行业巨擘，但师兄的威严仍在。
邱明德几乎能想象自己这个师弟，这个位高权重的副所长，此刻脸上僵住的笑容和额角可能渗出的细汗。
“老华呀，带学生，要讲究个问心无愧。当年把师晴推给你，是看她心性纯良，是个做学问的苗子，想着在你华副所长的大实验室里，总能学到真本事，见见世面。”他的声音依旧平稳，却又不怒自威，“可最近啊，我这耳朵根子不清净，灌进来些风言风语，听得我这心里头……堵得慌，很不痛快。”
华钧的声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讨好：“师兄，具体是指？”
“我听说嘛……”邱明德轻笑一声，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，“今年你实验室里风风光光毕业的某个女娃，她那篇敲开毕业大门的论文里，关键数据好像不是她自个儿熬出来的吧？倒像是从别人地里硬生生刨出来的现成果子？听说牵线搭桥、帮着把别人的心血抹掉名字、挂上那女娃大名的，还是你手底下那个叫牛修宇的‘得力干将’？”
华钧没有说话，认错挨罚，天经地义。他自己工作繁忙，当年把宋师晴交给牛修宇，也是因为信任这个年轻人，但没想到他会这样对待宋师晴。
等到几个月前他知道的时候，葛雨琪己经毕业走人了。
“怎么，老华，说话呀！是不是断线了？”邱明德品了口茶，听见电话那头的咳嗽声，又继续捅自己师弟的刀子，“帮扶能力弱的学生，让他们顺利毕业，我也懂！但……你实验室里怎么时兴‘劫富济贫’的规矩了？还专门劫老实孩子的心血？”
“师兄！这……这！”华钧的声音明显慌了，急切地辩解，“这事儿确实是我失察！底下人做事不规矩，瞒上欺下！怪我，都怪我平时管束不严！”
“哎，理解，毕竟是副所长，和我这种退休的老头不一样……”邱明德慢悠悠地又给自己续了杯茶，看着袅袅上升的热气，“现在葛女娃毕业证也拿了，拍拍屁股走得潇洒。那个牛修宇呢？还在你华副所长手底下吃香喝辣？”
“不不不。”华钧立刻表态，语速飞快，带着急于撇清的决绝，“所里动物房那边，正缺一个踏实肯干、能沉下心照料实验动物的岗位，我看牛修宇专业背景扎实，责任心强，非常适合。”
“确实，让年轻人多接触接触动物，我们毕竟是兽医嘛，要把论文写在大地上。”邱明德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，语气听不出喜怒，“那师晴现在手头那个RAA快速检测的课题呢？我记得，挺有前景吧？”
“师兄您放心。”华钧立刻接上，语气斩钉截铁，“师晴这个课题，现在由我亲自负责指导，专利申请的材料己经全部整理完备提交上去了。爱牧集团那边对这个项目非常看好，有强烈的合作意向，准备投入资金共同开发成便携式诊断试剂盒。师晴作为这个专利无可争议的第一发明人，后续无论是学术成果还是产业转化，都将是核心受益人！”
“第一人？”邱明德重复了一遍，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，“老华，你能保证，这次不会又半路杀出个什么牛鬼蛇神，把属于她的东西，莫名其妙分走一杯羹？”
“绝无可能！”华钧的声音几乎要穿透话筒，“我亲自盯着！所有署名、贡献认定，都严格按照原始记录和实验参与度来！谁也别想再伸手！”
“那就好。”邱明德终于淡淡地应了一句，算是揭过了宋师晴这一页，又话锋一转，“对了，老华，听说你最近在忙省级基金的评选？”
“是，我是评审组的组长之一。”华钧不明所以，谨慎地回答。
“哦。”邱明德仿佛只是随口一问，“评审材料里，是不是有个江澜市疫控中心报上来的项目？叫什么……‘新型猪传染性胃肠炎、流行性腹泻、轮状病毒三联灭活疫苗的制备及效力评价’？”
“对，是有这么个项目申报材料。”
邱明德轻轻咂了下嘴，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：“老华啊，你抽空翻翻那本子。实验设计漏洞百出，数据支撑苍白无力，所谓的‘创新点’全是炒别人十几年前的冷饭，结论更是拍脑袋想当然。这种玩意儿也敢往评审组送？简首是浪费纸张，侮辱同行智商！学术垃圾都算不上，顶多算个包装精美的废纸篓！这种项目要是能过审，你们岭西省还要不要脸了？”
最后一句，轻飘飘的，却重若千钧。
电话那头死一般寂静。
华钧握着手机，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。邱明德轻描淡写的一句“学术垃圾”，足以将这个项目，连带其背后的申报人，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，再无翻身可能。
“明白了，师兄。”华钧瞬间心领神会，“评审组一定会严格把关。不会放过这种滥竽充数、企图蒙混过关的项目。”
“你看着办嘛，但是师晴那边，还需要你多多照顾。”邱明德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，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，“行了，雪景正好，不耽误你忙了。”
“师兄，下次我来益都找你啊。”
“嗯，别带酒啊，我戒了。”
邱明德挂了电话，端起微凉的茶抿了一口，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纯净无垠的雪野。
夫人放下毛线，嗔怪地看了他一眼，递过一杯新斟的热茶：“邱老师呀，说是看雪喝茶，心就没一刻真正闲下来过！电话一个接一个，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，又是哪个学生让你操心了？”
邱明德接过热茶，顺势拉住夫人的手，让她坐到自己身边。
炉火的暖意融融地烘着，他脸上的冷峻和锋芒悄然褪去，只剩下温和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他轻轻拍了拍夫人的手背，带着一种卸下盔甲后的柔软：
“哎哟，领导呀，没办法。当了一辈子教书匠，别的本事没有，就落下个操心的命。那几个孩子……总觉得还没真正站稳，还没真正飞稳当呢！”
“你呀，这些孩子，就是放心不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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