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辰时，幽梦阁的琉璃窗棂凝着新结的冰花，晨曦透过那六出冰纹，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鎏金兽首香炉中龙涎香正焚得半残，青烟如丝缕般绕过雕花槅门，在廊下结成朦胧的雾。
忽有环佩轻响自长廊尽头传来，三名魔奴踏着碎玉般的残雪行至阁前。为首的魔奴垂首敛衽，声音压得极低：“夫人，人己寻着了。”
苏清若原斜倚在铺着藕荷色锦缎的软榻上，闻言指尖微动，案头那盏碧螺春的热气恰好漫过她眼帘，将眸光遮得朦胧。
她未抬眼，只淡淡 “嗯” 了一声，指腹无意识着榻边绣着缠枝莲纹的锦被。
“寻她时费了些周折，” 魔奴喉头微动，“后来在她房间搜出一枚纳物珠，人竟藏在里面。”
“纳物珠？”
苏清若猛地抬眸，窗外的老槐枝桠在风中轻颤，将她眼底的惊澜割成碎片。
“她一介凡人，何来这等仙家宝器？”
魔奴的视线垂得更低，肩线在晨光中绷得笔首：“回夫人，此物……听闻是西南偏殿那位所赐。”
榻侧的锦被忽然动了动，一团雪白的毛球探出头来。小白狐抖了抖狐尾，红宝石般的眼睛滴溜溜转着：“宿主，莫不是那个薛衣荷指使李珠儿给咱们下药的？”
“不……”
苏清若淡淡否定，她想起前世的清妃，并非奸恶之人，生性向往自由。
“先带她进来。”
她起身时，素白襦裙扫过榻边的青玉案，案角那方砚台里的墨汁己冻成冰碴。
魔奴应声退下，廊外传来铁链拖拽的声响。
不多时，两名魔奴架着个身影踉跄而入。那女子发髻散乱，鬓边金钗歪斜，正是李珠儿，她身上的粗布襦裙沾满泥雪。
苏清若的声音混着香炉余烟，轻飘飘地落在李珠儿耳畔。那声音本是清润如冰泉，此刻却裹着寒意，惊得女子猛地抬头，碎发间露出的眼睛瞪得溜圆。
她望着苏清若素白的裙裾，那料子上尚未洗净的鬼市泥星忽然刺得她瞳孔骤缩，仿佛看见索命的符篆：“你…… 你认得我？”
“不认得，” 苏清若走到妆台前，菱花镜里映出她微扬的唇角，那笑意未达眼底，“又怎知是你下了‘醉仙散’？”
“扑通” 一声，李珠儿跪倒在地，额头连连撞在青石板上。
积雪自她发间抖落，落在砖缝里，宛如撒了把碎盐：“夫人饶命！是薛姑娘指使奴婢的！她说只要您离了魔宫，陛下定会立她为后……”
“李珠儿，”
苏清若转身时，广袖带起的风惊落了镜台上的胭脂盒，那胭脂洒出半盒，在青砖上洇出一片凄艳的红，“你当我不知晓你的心思？”
女子的哭声戛然而止，睫毛上挂着的泪珠瞬间凝作冰晶。她望着苏清若一步步走近，素白裙裾扫过地面，竟未沾半点泥尘：“奴婢…… 奴婢只是……”
“你只是算准了，若我不在了，薛衣荷便能入主中宫。”
苏清若的指尖划过李珠儿颤抖的肩背，那粗布下的骨骼硌得指腹生疼，“你跟着她，便能从一介贴身婢女，摇身成为后宫掌事，对么？”
“不是的！”
李珠儿猛地抬头，眼中迸出怨毒的光，“这纳物珠，夫人您认得罢？”
她颤抖着从袖中掏出一颗莹白的珠子，珠光在晨光中流转，“这是薛姑娘给我的！若没这个物件，奴婢一介弱质女流，如何能在魔宫守卫森严之下，将您强行带离？”
那纳物珠约莫鸽卵大小，入手温润。
纳物珠，顾名思义，收纳世间之物的珠子，内里可容大容小，甚至容纳一个活人。
李珠儿便是利用这颗珠子，将迷晕后的苏清若带离出宫，找到碧落海岸附近的人伢子将她卖至鬼市。
“有理，不过……”
苏清若将纳物珠握在掌心，那珠光透过指缝，在她手背上投下光点。
不过，她得为这一世被害死的自己报仇。
“你还是得死。”
“来人！”苏清若高喝一声，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棱，“将她拖出去，杖毙。”
“苏清若！” 李珠儿被魔奴架起时，发间金钗坠落，在青砖上划出刺耳声响，“苏清若！你这个蠢女人，放着你的情敌不去对付，却来杀我？我与你无怨无仇，你凭什么……”
“呵，无怨无仇？”
苏清若忽然笑了，那笑声混着风雪灌入李珠儿耳中，“你我之间的仇怨，可多着呢！”
现世里，她曾念及同为女子的不易，放过了许多阴私算计。
可这一次，当鬼市的寒风刮过面颊时，当镜中映出自己撞柱的血影时，她忽然明白 —— 有些债，须得今生今世，亲手讨还。
女子的叫骂声戛然而止，瞳孔里映出苏清若眼底翻涌的暗红。那颜色与重焱发怒时的眸光如出一辙，吓得她双腿一软，被魔奴拖着往殿外走。
“苏清若！你在魔宫之内也无名分，陛下既没册你为妃，也未将你纳后，你凭什么处置我？我要见陛下！”
她的哭嚎撞在廊柱上，惊起梁间栖雀，扑棱棱的振翅声与积雪簌簌坠落的声响混在一起。
“呵，可以。”
苏清若望着她被拖远的身影，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。
“你去通报陛下。”
苏清若向廊外魔奴吩咐道。
李珠儿若在她手里，尚可死得痛快点，若是落入重焱手中…… 她想起昨夜他眼中翻涌的暴戾，指尖不由得攥紧了袖中的纳物珠。
魔奴的靴底踏碎积雪的声响渐远，阁内重归寂静。
苏清若独自立在窗前，望着琉璃窗棂上的冰花渐渐融化，水珠顺着棱线滑落，在青砖上砸出细小的凹痕。
恰在此时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寂静。方才去通报的魔奴踉跄而入，声音因惊恐而发颤：“夫人，陛下有旨……”
他 “噗通” 跪在地上，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：“将李珠儿凌迟处死，再将割下来的肉剁碎了喂狗。”
殿外，李珠儿骤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，那声音混着风雪，穿透幽梦阁的槅门，惊得香炉中最后一点残香猛地腾起，在空中画出一道绝望的弧线，最终消散在冰冷的晨雾里。
苏清若抬眸望向窗外，老槐的枝桠上，一点残雪恰好坠落，砸在窗台上的冰花上，将那流出的纹路，碎作了齑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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